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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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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衷

此時是三更天,蕭知遇僅披了件外衣,開了門奔到院子裏:“外面喊的什麽?”

守夜的宮人們自然聽得清楚,面有懼色不敢答話,吞吞吐吐道:“殿下,外面正亂,您還是……”

蕭知遇腦中空白,不顧內侍們阻攔,一路沖出門。守著宮門的侍衛職責在身,伸了手臂還想攔他,門外甬道裏有一名老太監匆匆而來,呼道:“太後傳召,你們攔著作甚!”

老太監是裴太後跟前的人,侍衛們都認得,面面相覷,放下手臂退開,蕭知遇趕上前,顫聲道:“裴珩如何了?”

老太監猶豫著不吭聲,領著人快步往外走,他連番追問之下,才苦著臉擦汗道:“殿下莫問了,奴才哪裏能知道形勢……太後說宮中要亂,得提前送您出去。”

蕭知遇見他不肯正面回答,心中愈發恍惚不安。此時不知幾道宮墻外,還有宮人慌亂喊叫,他莫名想起四年前殺聲震天的宮變,父皇駕崩時的場景。

裴珩在他記憶裏經歷過多少波折,做過階下囚,做過罪臣之子,也曾逼宮謀反,到今日位登九五,蕭知遇總覺得裴珩不該這樣輕易便遭了難。可他心頭惴惴,總有不安。

他腳步一停,握緊了袖子裏的匕首,忽而掉頭往回走。

老太監埋頭趕了一段路,察覺後面沒了人聲,一回頭才發現蕭知遇沒了影子,他哎呦一聲連忙追回去,回到延嘉宮卻無蹤跡,急得直跺腳。

另一邊,蕭知遇卻已轉了方向往紫宸殿而去。

他知道紫宸殿此時恐怕是危險之地,可他放不下。他就算要走,也得先確認裴珩的安危再走。

轉過一個拐角,他瞧見前面許多宮人奔走,剛要上前探問,忽被人從身後捂了嘴,往後面的甬道裏拖去。

蕭知遇驚得渾身一震,下意識就要拔出匕首,卻陡然想起舊事來,遲疑一瞬。他努力睜著眼睛辨認,這幾人是侍衛打扮,也不傷他,只是生怕他要逃跑一般,緊緊挾制他,行色匆匆,路上還避開了許多宮人。

他沒能掙紮,被一路帶去了興慶宮才停下。

興慶宮是一處佛殿,常年燈火通明。蕭知遇眼看侍衛們將他提到殿門口,他才稍稍掙脫開,喘著氣道:“是裴珩?”

他直呼皇帝名姓,幾名侍衛面皮緊繃,不敢答話,只得躬身道:“殿下恕罪。”便將殿門打開,恭敬請他進去。

蕭知遇一時間心裏滋味難言,說不清是該惱還是該恨——危急時刻,能這樣不由分說派人來綁他的,除了裴珩還能有誰。

他停頓片刻,還是舉步進了殿門。

殿內供奉著幾代皇帝太妃的牌位,空氣中彌漫著佛前的香燭味,其中卻還隱隱摻雜一股發苦的藥味。興慶宮從前是祭堂,超度亡靈所用,能擺在這裏的都是亡者。

蕭知遇想起這一點,心又墜了下去。

他四望一番,追著亮堂的燭光,跌跌撞撞跑過祭堂和佛堂,進了裏間,果然就見裴珩坐在床榻上,屋內另有一張矮榻,被褥整齊。

裴珩手裏拿著張兵力部署圖,聽他進來,擡起視線四目相望。人看著好好的,並無危色。

蕭知遇怔楞望著他,一直提著的心瞬間松開,幾乎是腿腳一軟,癱坐在地上。

裴珩一頓,似乎想過來扶他:“你怎麽了?”

蕭知遇此時才覺臉上僵得厲害,眼眶發酸,忍不住要落淚,他嘴唇顫抖道:“外面有人說你、說你病得快要……”

裴珩笑道:“他們喊喊罷了,你怎麽當真了。”

什麽叫做他當真了?

蕭知遇大喜大悲之下,心都在發顫,呼吸急促,幾乎想放聲痛哭,聞言又怒意上湧,哽咽道:“你這般戲弄我,你開心麽?”

他的眼淚流了下來,“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!”

裴珩一怔,他知道蕭知遇的性子,不肯在人前袒露軟弱,也從未見過蕭知遇這般失控地在他眼前落淚。他手足無措,起身道:“我聽說你不在延嘉宮,怕你又要離開我,這才吩咐他們……”

他一起身,便身形踉蹌,臉都扭曲了一下。

蕭知遇只覺這多年來的委屈不甘,都在今日湧了上來,嘶聲道:“陸家和蕭氏欠你的,你要厭恨我,是我自作自受……我欠你的還未還清是麽,所以就要這樣作弄我?”

他說到恨處,眼淚直掉,忽而手指顫抖,從袖中攥出刀鞘來,狠狠擲在裴珩腳邊。

裴珩勉強俯身,撿起刀鞘,見蕭知遇氣得渾身哆嗦,跌坐在地的模樣,右手還緊緊握著雪亮的匕首,便知蕭知遇是真的怕他出事,在一片亂局中跑出來尋他。

他此前還恨對方心硬,此刻哪還不知蕭知遇的心意,一時竟有喜悅,“你是為了我?”

裴珩只覺肩頭的劇痛都不算什麽了,又見蕭知遇面容煞白,分明是後怕,怕他真出了意外。他艱難走過去,賠罪道:“我並非有意欺瞞……”

他說著,怕蕭知遇情緒激烈,傷了自己,小心地掰開蕭知遇手指,將匕首拿出來合上,放在一邊。

蕭知遇卻怨恨他捉弄,恨聲道:“你並非有意,那外面傳的是什麽?我是個蠢的,什麽都不知道,竟還怕你出事!”

說罷揚起手,一把將裴珩推開。

換在往日,他的力氣如何能推得動裴珩,裴珩此時卻悶哼一聲,往旁邊一歪,狼狽跌坐下來。

蕭知遇一怔。兩人之前離得遠,燭光朦朧,他未曾察覺,這會兒近在咫尺,才發現裴珩臉色灰白,嘴唇也毫無血色。

離得近了,他甚至聞到一股藥味掩蓋不住的血腥氣。

蕭知遇連怒氣都散了,惶然道:“你……你怎麽了?”

裴珩扶住肩膀,咬牙忍耐一會兒,放緩語氣道:“太醫院出了細作,我傷勢覆發,挖了潰爛之處才好些……”

他說話已是勉強,蕭知遇哪還有力氣生氣,攙扶著裴珩起身,去往床榻上坐好。裴珩還在試圖解釋:“此事突然,我確無預料,臨時將計劃提前,沒來得及告訴你……是我的錯,你別傷心。”

蕭知遇尚且淚眼婆娑,看著他肩頭明顯纏得更結實的白麻布,上面已滲出血色。他半晌道:“你傷成這樣,還能管得了外面麽?”

“早就部署好了,禁衛軍自有張聞喜他們調動,”裴珩緩緩道,“宋老侯爺聽信挑唆一時糊塗,帶著威遠軍逼宮,宋玄升若還有分寸便該知道怎麽做。”

語氣鎮靜,若非嘴唇發白,蕭知遇真要以為勝券在握,又氣他強撐:“你……”

他下巴尖還掛著眼淚,直往下掉,落在裴珩手背上,頓覺滾燙。

裴珩簡直有些無措,顧不上傷,胡亂伸手去擦他的淚痕,“怎麽還在哭?這點傷我養養就是了。”

又以為蕭知遇擔憂形勢,便補充道:“歲和時豐的府上我都安置好了,他們不會受波及。”

蕭知遇一頓,沒料到這關頭了,他竟還願意照顧這兩個孩子,緩緩垂下頭。

裴珩卻還記得方才蕭知遇流著淚所說的話,字字傷心,是崩潰時才無法掩飾,徹底袒露人前的傷口。

他知道當年決裂時,自己口不擇言傷了人,蕭知遇竟會傷得這樣深,多少年還為此難過,只是性子溫軟,叫人以為早已愈合。

裴珩心裏一痛,輕聲道:“我們兩家的事已是前塵,早就過去了,當年是我糊塗,與你說那些氣話,你莫要……”

蕭知遇垂著眼睛,似乎在出神,忽然道:“你認得鶯姑姑麽?”

裴珩一下滯住。

這樣的反應,蕭知遇哪還不明白。

兩人當年還在文華殿讀書時,是一起親眼見過鶯姑姑出嫁的,裴珩怎麽可能不認得。可他沒有說話。

蕭知遇慢慢地道:“我幽禁翠微院,是鶯姑姑接濟我多年,才得以茍活,然而我前些日子去拜訪她,卻發覺她早已過世……我托人送給鶯姑姑的那枚瑪瑙玉,在你這裏麽?”

見裴珩沈默半晌,點了頭,蕭知遇便知道,那只箱子裏藏的扇墜上的瑪瑙玉,真的是他送出去的那枚。

以鶯姑姑的身份接濟翠微院的,果真是裴珩。

猜測成真,蕭知遇眼眶發酸,這段時日的猶疑和不舍盡數湧了上來。他總怕自己又要心軟,又要後悔,可有些事埋在心裏太久,是會發瘋的。

他聲音都哽咽起來:“我再問你,你為何還留著小時候那身織梅紋的鶴氅?”

裴珩已猜出他是看過了那只箱子,不知如何作答,移開視線,半晌才道:“你也許不記得了,朔州那年,你給我和母親披上的鬥篷,便是織梅紋的料子。”

“後來在國公府,長公主派人替我裁衣,送來的布料裏正巧有這梅紋的,他們都說襯我。”

蕭知遇一怔,終於明白過來。

那件鬥篷他早就丟在朔州,不知去向了,連是何樣式都已忘記,裴珩竟還記得清楚,花紋布料居然都認得。

裴珩從前對朔州那段往事諱莫如深,以至於提起便導致兩人決裂,他總以為是裴珩深惡痛絕,恨不得將那段恩情抹去。可若真能忘得幹凈,何必在文華殿讀書的第一天,特意裁了這身料子來見他呢。

甚至在多年之後,久別重逢,去往京畿尋他的時候,也重做了一身穿上。

蕭知遇怔怔的,整顆心都酸軟下去。

世上為什麽會有裴珩這樣的人?總是冷硬地待他,於是他萌生退意,怕留在裴珩身邊,終有一天,當年的往事會變作射向自己心口的箭。

可等他退縮了,狠狠心想放棄,偏又要讓他發現這些從不宣之於口的愛意,這叫他如何能忘記?

世上為什麽會有這樣叫他放不下的人?

他擡頭望向裴珩,眼眶通紅,正望見裴珩領口中,那枚孔雀藍的獸頭墜子。

“你一直都戴著它麽?”他顫聲道。

能將這吊墜保留至今,他便該知道裴珩並不恨他,也並非對那段往事全然無情。他早該察覺,只是不敢相信,怕又要失望。

裴珩點頭,擡起手,將吊墜從衣領裏扯出來,玉石瑩潤,一看便是多年貼身養著。

這是他在朔州做囚徒時,士兵胡亂給他換上的邊民服飾,自帶了這枚吊墜。他原是怨恨唾棄,這是他遭受苦難的證明。

直到一個夜晚,有人溫聲細語和他說能得神明保佑,他便從此留下了。

不是信奉什麽勞什子神明,是握著它,便能想起朔州荒月下的人。

可後來蕭知遇消失了,他仍將這墜子帶在身邊,竟又追求起了虛無縹緲的希望。

世上倘使真有神明,便該讓他們相見。

裴珩低聲道:“我曾怨恨那些往事,可我並不想忘記你……你走之後,我帶著它,總希望你能平安無事。”

他沒什麽力氣,艱難地將墜子摘下,放在蕭知遇手心裏:“是我對不起你,你別走,我們重新開始,好麽?”

蕭知遇嘴唇顫動,終於垂下眼睫,撲在裴珩另一側肩上,頭都埋了下去,又恨恨地咬他。

裴珩沒有避開,反而擡起右手抱緊他,他知道他在哭,肩頭的刺痛一瞬退去後,是一片濡濕的溫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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